鐘睒睒待得最久的辦公室裏，桌上放着的是堂吉訶德雕像。

近期，接受央視《對話》採訪時，鐘睒睒主動提到了這個不那么起眼的擺件。“很多人告訴我，辦公室裏不能放劍，但我說我這把劍要放在那裏的，那是理想之劍。”

一句理想，似乎就寫明了鐘睒睒的一生，固執、堅持、恪守自己認定的原則。做人如此，做生意亦如此。

這場長達一小時的超規格節目，讓外界近距離觸摸了深陷輿論漩渦的鐘睒睒另一面。詳細地了解鐘睒睒如何看待首富、流量、內卷、網暴，他在衆生面前的形象因此逐漸鮮明，同時好像又更加地模糊。

2024年的市場更加謹慎，人們不再迷信短期的高速增長，反而开始思考，驅使一家企業屹立不倒，甚至屢屢創造新產物的核心動力在哪兒？注意力由企業轉向了創始人，鐘睒睒、宗慶後、褚時健、馬斯克等企業家被放到台前重新審視。

鐘睒睒與宗慶後做的都是瓶裝水生意，剛需，卻也微利，探究他們的相似與差異，或許能解釋什么是真正可持續的商業模式。

鐘睒睒跟褚時健是否相識外界並不得知，鐘睒睒在節目中披露，自己創業是建榨汁廠種植贛州臍橙，這很難不讓人聯系到褚橙創始人褚時健。同樣是種橙子，他們何以走出不同的路？

賣水的人種上了橙子？

在中國企業家中，鐘睒睒是個響當當的名字。

他靠着賣水當上了中國首富，福布斯中國富豪榜評出的中國首富，從2021年开始被鐘睒睒壟斷，2021年和2022年蟬聯亞洲富豪榜第一。他的財富從578億美元增長到680億美元，商業版圖遍布食品、醫藥和生物技術。

兩塊錢一瓶的農夫山泉爲什么有如此巨大的能量？這一切，恐怕還要從他的創業史說起。

按照鐘睒睒在節目裏的介紹，農夫山泉業務可以分爲農夫和山泉兩塊。

山泉說的自然是礦泉水和天然水，以及由此衍生的一系列茶飲、果汁、氣泡水等包裝水，這一板塊是農夫山泉的“現金牛”業務，2023年農夫山泉光包裝飲用水產品帶來的收益就超過了200億元，在2022年基礎上增長了11%。

而在農夫板塊，鐘睒睒對農夫山泉的要求是直達上遊的原料採集和供應，最突出的例子是贛州臍橙，從當地工廠每年虧損超2000萬，到推動農夫山泉果汁條线發展花了近20年時間。2023年農夫山泉果汁飲料產品錄得收入35.33億元，佔到2023年總收益的8.3%。

這一切都跟2007年鐘睒睒那一次考察有關，那一年鐘睒睒受邀前往贛州安遠考察臍橙豐收情況。兩口下去，鮮嫩爆汁，鐘睒睒當機立斷，決定在贛州投建榨汁廠。

他的決定不是偶然衝動，事實上，那會的各路資本和非農企業都在試圖進軍農業。網易養豬，聯想種桃，恆大大舉投資糧油、畜牧業，跟農夫山泉在果汁條线直接形成競爭關系的匯源，在朱新禮的推動下，匯源當年也遍布四海八方投資上遊果園。

從2024年回溯過去，匯源現在大勢已去。朱新禮從身家百億到負債百億，也不過短短十余年時間。分析衰敗的原因，在農業上投入過多、資產過重是重要因素。畢竟對跨界玩家來說，育種、栽種、護理、品控……樁樁件件都是頭疼課題，農夫山泉或也會遇到。

鐘睒睒在贛南建的第一個廠是榨汁廠，建好後他們才知道，贛南臍橙雖好，但怎么種、怎么收、怎么賣，卻都還沒有統一標准。

最簡單的問題，農民要不要種臍橙，每家種多少臍橙？

贛州早年經濟發展不均，村幹部只能帶頭種上幾畝地，才能勸得農民來學。頭一兩年，果農還不愿意按照農夫山泉的標准來種，覺得太復雜，要求又高。鐘睒睒只能帶着團隊一次次總結，設立果園責任制，建立果品考核准則，試圖讓農民們學會“看數字”。

再比如怎么賣，以前果農採購橙子是走量盈利法，好的摻着壞的、大的摻着小的，農民只管賣出去，不管买家拿到手上能有多少可用價值。

“我們只能一點點來轉變他們的觀念，引導他們建立品牌和品質意識，保證農夫山泉拿到手的臍橙和出品的果汁都達到售賣標准。”

在這期間，農夫山泉還解決了無數其他的問題。贛南臍橙屬於紐賀爾品種，鮮果內含有大量的檸檬苦素前體物質，加工後它會轉化爲檸檬苦素，導致橙汁發苦、發澀。高價採購來的榨汁設備才剛學會怎么用，就被發現其實不適合榨取橙汁，最後只能當作廢品處理。

鐘睒睒的態度很堅決，有難題，就花大力氣研究。農夫山泉花了足足7年時間，終於解決榨汁這個環節的困擾。

與此同時，果園還在爆發黃龍病。這個病是果樹種植裏的“絕症”，傳染性極強，沒有對症解決方案，鐘睒睒了解清楚情況後果斷下令，“斬立決”。

只要看到樹葉出現黃龍病症狀，馬上砍樹沒商量。農民的損失，農夫山泉會通過大幅提高收購價來彌補。雖然目前還未給這個“無藥可醫”的病找到解藥，但至少，農夫山泉和果農達成了共識，也做到了共贏。

這種策略，讓農夫山泉籤約合作農戶的果園面積從150萬畝發展到200萬畝，農夫山泉就這樣走上了一條漫長的農耕之路。

褚時健靠橙子打了翻身仗

深入上遊、重資農業的舉動會讓很多人想起褚時健。2002年褚時健保外就醫時選擇“種橙子”來作爲翻身仗，固然有一方面是出於個人對土地、農產的鐘情，但更重要的是，當時中國的農業標准化和現代化建設尚未完全。

從事農業是“難做的事”，換個角度想，這在商業場上也可以被理解爲有利可圖的事。

褚時健在1928年出生於一個農民家庭，他的老家雲南十分貧困，人們每天奔忙在田間地頭，獲得的收益卻只夠勉強糊口。14歲那年，褚時健父親被日本飛機炸中，家裏的經濟重擔落到少年身上，他只能白天給家裏砍柴，晚上給店鋪燒酒。

一天打兩份工的他忍受着雙倍於成年人的工作量，商業頭腦清晰的褚時健從那時起找到了自己的夢想——走出大山，積累人脈、巧用資源來走向財富自由。

這個思路讓他走了些彎路，71歲鋃鐺入獄以後，褚時健校正了自己的部分想法，比如回歸賺慢錢、賺長期主義錢的價值本位。

褚時健不顧自己病痛纏身的身體，堅持每天打兩針胰島素，再補一捧各色藥丸，在最熟悉的地方做陌生的事，开始種橙子。

有一次王石去哀牢山看他，看見這個曾經意氣風發的老人現在穿着破舊的T恤，跟修水泵的工人80元、60元的討價還價。王石心裏很難受，褚時健卻說：“我這一生就講一點，任何情況下我都要有所作爲。”

長時間在商海沉浮的經歷給了褚時健無數想法，以及創新的膽魄。

他一改過去採購組跟農戶一方买一方收的簡單交易，他採取了一種農戶與公司合作的模式，農戶作爲勞動力，公司負責種植和採摘。每戶農戶負責25畝地，平均管理1800至2000棵橙樹，年收入至少能達到8萬，某種意義上來說，鐘睒睒的玩法或是沿襲自褚橙。

從年齡上來說，褚時健是鐘睒睒的前輩，但從身份認同和行事風格來看，二者是齊頭並進推動中國農業由弱到強的“非典型合夥人”。

在雲南，褚時健和愛人爲改良橙子品種自學農業知識，在缺條件、少專家的雲南自己走進實驗田做嫁接試驗。褚時健用三年的時間種植出上百種研究成果，每項試驗的存活率都達到了80%以上，把荒山建成了高質量橙園基地。

鐘睒睒對建立現代化農業體系，搞清楚基礎原理再動手的堅持也令人敬佩。想要解決橙汁殺菌和儲存問題的鐘睒睒，帶着技術團隊在贛南一扎六七年。

農夫山泉17.5橙的發布會上，談到幾代贛南橙農在種植上遭遇的困難，鐘睒睒一度哽咽着拿出紙巾抹淚，農民的孩子，最能體味土地帶來的一切復雜情緒。

經過反復論證試驗，農夫山泉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檢驗體系。採摘前農夫山泉會對果園隨機抽樣，每個果園取樣20個以上，每株樹的內、外膛果各一個，送到實驗室檢測糖酸比合格後才能开始收果。採摘後的臍橙運到信豐工廠，24小時就可以完成分選。

褚時健也是如此，褚橙目前利用自動化設備分選，果徑55mm以下的直接淘汰，三維成像技術可對橙子顏色、果型、體積、密度、枯水等進行精細分。

曾經有人問褚時健，太過嚴苛會不會影響農民的收成，褚時健回復，只有持續給外界輸出好產品、好水果，才能把品牌立住，帶來更多更久的收益。

他和鐘睒睒的嚴格把關不只改變了中國橙子種植的情況，更是中國農業、中國農民從小農經濟向規模效益轉型的縮影。

企業家精神到底是什么？

有觀點認爲，有趣的是很多企業家到最後都不再迷信經濟效益，反而想要追尋自己內心的意義，找到真正能夠支撐百年的錨點，在這方面，做企業恰如做農民，但是這樣的心境反而最貼合中國消費者心中的企業家精神。

畢竟農業再進步，也是一門慢生意，它需要經過長時間的鋪墊、照護和嚴格品控把關，才能在最後獲得每斤水果幾毛錢甚至幾分錢的利潤。

鐘睒睒對這門事業的理解格外深，一方面是因爲跟農業有緣，他年輕時下過田務過農，做過泥匠、瓦匠、木匠，在《浙江日報》做記者時，他跟口的領域就是三農。

另一方面是包裝飲用水行業掙的，也是辛苦錢，一包24瓶重的礦泉水，零售價48元，留給農夫山泉的盈利空間可能也就15元上下，這還沒刨掉2元-3元的運費和稅。

但同樣的，“慢生意”的收成是不會騙人的。

按照標准去執行種植，一畝地就是能收獲4500斤臍橙，13萬噸統果裏有4萬噸商品果，質優價良的臍橙，爲企業贏過對手提供了充足的彈藥庫。

2023年，農夫山泉營收達到426.67億元，同比增長28.36%，淨利潤率爲28.15%。飲料業務在去年首次超過飲用水業務，佔到了總收入的49.5%，老少鹹宜、健康幹淨的果汁看見了豐收時刻。

但對鐘睒睒來說，這還不算結束。

褚時健2019年去世時，很多人跳出來質疑接班人褚一斌的能力。有一個故事經常被提起，視作褚時健個人魅力的彰顯。當時褚橙要开發一塊新地，負責人給褚時健匯報了3個月的水管鋪設工期，考慮到橙子基地對水的需求量和品質要求，這個時間並不過分。

可惜褚老爺子不滿意，褚時健聽完只說了一句話：“3天，3天後我來種苗。”負責人一下就急了，不過褚老爺子積威已久，負責人也沒敢過多反抗，3個月的工期硬生生壓縮到了3天，10多公裏輸水管道建成那天，褚時健拍了拍負責人的肩膀說：“架個水管也沒這么難嘛。”

這種高壓、強硬、說一不二的性格是褚時健的底色，人們或許不能完全接受，但終究會爲結果折服。褚一斌上任前，旁觀者都覺得他難以服衆，褚時健也有此擔憂。

爲了褚橙的良性循環，褚時健從很早就开始做准備。褚一斌後來回憶，把自己從新加坡叫回來的時候，老爺子已經想好了後面的無數步驟。先是在基地學習最基礎的選果苗、剪果苗，一步步掌握種植要領；再是鼓勵褚一斌召集自己的隊伍，去龍陵基地種出“雲冠橙”；再是帶到人前，不言自明但又一點一滴地培育教導。

有一個案例能證明褚一斌和褚時健的作風如出一轍，那是褚橙的秋梢修剪季，有一年开花量太大，褚一斌召集各個作業長，要求10000畝果園裏的幾十萬棵樹10天內完成修剪。大家都覺得不可能，褚一斌就把所有工人都找過來問，最後只有一個人說能做，褚一斌交給了他。

最後，整個基地用時不到9天，完成了所有作業任務，一开始說能做的人獲得了提拔。這就是褚一斌在褚時健身上學到的東西，懂農業、懂專業，更要懂人性。

公开資料顯示，褚橙目前的利潤率仍然保持在40%左右，它依舊是中國最爲知名的高端水果之一，在農業的耕耘就是這樣，前期巨大的投入，會在漫長的未來持續回報。

而對農夫山泉來說，鐘睒睒離褚時健還差着一個好的接班人，基業長青不止是要求現在尋找到好的商業模式，也要求創始人做好團隊建設，用現代化的組織架構管理好業績，也管理好投資人預期。

企業家精神可以追求詩和遠方，爲中國農副產品投入一生足夠浪漫也值得歌頌，但永遠別忘了，這個詞的前提是做好一個企業家。

企業家最本職的工作是爲企業盈利，也爲社會創造價值。鐘睒睒的堂吉訶德之路，現在還只走了一半呢。

作 者 | 遊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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