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春節向來是華語電影必爭之地。台灣今年有著超長連假，然而電影院人潮絡繹不絕，卻都是去看日本動畫電影《灌籃高手》。反觀對岸，中國賀歲片《滿江紅》，由大腕級導演張藝謀第三度挑戰賀歲片檔期，賣出了超過36.7億元人民幣（約新台幣161億元）、中國影史第九名的驚人票房成績；甚至打敗原先被看好在這個檔期奪冠的，中國科幻裏程碑改編電影《流浪地球2》。
 
為何《滿江紅》能以人民幣五億元相對低成本，賣贏超高成本的《流浪地球2》相當值得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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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江紅》故事描述岳飛死後四年，秦檜率兵與金國會談前夜，一群小人物英雄偵辦金國使者為何慘死於秦檜住處之謎案，同時可以揭露秦檜賣國證據的「密信」竟也不翼而飛。故事以限時「一個時辰」破案切入，本片節奏明快，融合喜劇、懸疑元素，張藝謀找來「TFBOYS」易烊千璽、《你好，李煥英》「開心麻花」沈騰，兩人飾演戶有姻親關係的查案「活寶」，更以近年火紅的「說唱」形式帶動偵辦節奏。
 
故事只發生在一個宰相府內，但隨著易烊千璽飾演的孫副統領展開調查，線索一個個被斷頭，故事開始層層反轉，幾個小人物背後各懷城府，人物對白之間應對進退之巧妙，讓本片被網友形容為「古裝版劇本殺」。

中國電影市場因為電影審查制度，有著較大的不確定性，與政局情勢更是息息相關。2022年，中國資本退潮，加上中共二十大結束，最高領導人習近平再次一手攬下全黨權力，國內各大重量級電影公司都虧損不少。中國嚴苛的動態清零與小區封控更是導致電影產業營運的高度不確定，再加上冬季本來就是疫情高峰，隨著變異株Omicron的「登陸」、居委會的上行下效，一齣齣社區公共安全問題在去年底引起了所謂「白紙革命」的抗議浪潮。
 
這些政治脈絡，看似與電影無關，實際上卻都是《滿江紅》最終賣贏《流浪地球2》的原因。《滿江紅》固然是挪用了大宋「收復失土」的「愛國情懷」，但更多的卻是宰相府內「高來高去」的中國官場文化，而這也應該讓疫情時期看盡官僚嘴臉、生活悶壞的中國觀眾深有所感。電影片尾，主角逼迫秦檜替身向全軍背出岳飛遺言「滿江紅」，這段遺言原先只有宰相替身一人知道，陰錯陽差下卻被全軍朗誦出口，場面之壯烈以賀歲片來說震撼力十足。

這段電影場面，讓一首詩詞變成「賣國賊」恥辱被正史記下的象徵，中國本地的觀眾是否看出了劇作家透過這段虛構的「歷史」要說的事呢？

在中國電影審查制度下，誰是叛賊、誰又是忠貞，這是古裝片不言自明，或故意不明的高明。而，一闕滿江紅詞，是不是象徵著中國在艱困政治局勢中，「藝術」卻更顯重要呢？畢竟，豆瓣網友說得好：「一把刀只能殺秦檜一次，一闋詞卻能殺他千千萬萬刀。」闡揚藝術的功用，同時恐怕也是張藝謀創作生涯艱困的自況？

過往，張藝謀的電影作品，最早以「苦澀」寫實美學、獵奇東方元素，風靡歐美影展、獲獎無數；在中國經濟最蓬勃的時代，他頂著國際影展加持過的招牌，部部電影「高、大、上」，大膽用色、誇張道具、奢華打光、絕頂卡司，「張藝謀式美學」似乎象徵著某種中國暴富年代的印記。中國富起來，經濟膨脹之快，電影成為資本市場「洗錢」的工具，在控制經濟的中國，把其他產業的獲利「洗」出來的管道。這些年，隨著習近平上台，不少演員、導演都被查稅了。查稅作為整飭名人、富豪的手段，讓不少知名大腕的生涯蒙上陰影，如馮小剛、範冰冰、趙薇。

只有張藝謀幾乎可以說是經歷「查稅」、疫情前後還能保持創作不綴的特例。但疫情後，張藝謀的創作風格幾乎是往更「商業」、更「務實」的方向邁進。融合戰爭片、古裝片、懸疑片、喜劇類型是一個方向，不那麼執著「浩大場面」是另一個特徵。其實在2010年拍攝《長城》前，2009年翻拍了一部改編自柯恩兄弟《血迷宮》的《三槍拍案驚奇》，找了當年紅極一時的趙本山、小瀋陽，當年口碑極爛，卻是他風格「轉向」的起點。

2018年的《影》則是他的古裝嘗試，彼時中國古裝劇如《蘭陵王》正夯，更適度融合《滿城》、《長城》誇張兵陣場面；2019年，張藝謀《一秒鐘》入圍柏林影展，首映前最後一天因「技術問題」臨時撤下。那年起，中國電影審查變嚴，「技術問題」成為電影市場關鍵字。

2021年時代劇《懸崖之上》可以說是《一秒鐘》被禁後，張藝謀首次突圍電影審查；，《滿江紅》懸疑成分其實在《懸崖之上》就略虧一二。2022年戰爭賀歲片《狙擊手》賣座6億以韓戰抗美狙擊小隊的小兵英雄故事出發，正式在一片疫情慘澹、演藝圈風聲鶴唳之時，找到了自己的路。

但誠實說，張藝謀這些年的風格轉向，並不是算得上是一個明確的方向。今天《滿江紅》驚喜大賣座的局面，其實得益於解封後，中國廣電總局局長換人，電檢暫時鬆綁的氛圍。而張藝謀的作品中，對時局的諷刺——從《英雄》到《滿江紅》皆是、情節與內容都講得不深，人物總在故弄玄虛，視覺與影像才是主體。張藝謀作品向來求賣座、面向觀眾是真的，但要說張導演的「修正路線」是一改過往流於表面的美學嗎？恐怕不是。

《滿江紅》在中國的賣座的獨特脈絡，是獨特的政治氛圍。我們甚至可以說，《滿江紅》並真的本質上是扣緊各個世代關心的議題，甚至緊抓年輕世代的電影。張藝謀《滿江紅》的成功，充其量是又一次透過「稀釋」過往自己美學創新成就，獲得票房的肯定，或許不能說是自我抄襲，但至少能説「不太求進步」。或許，拍電影對張藝謀來說，僅僅只是跟《滿江紅》片中宰相府大總管一樣，人在江湖，求個自保？

若單要從《滿江紅》、《流浪地球》兩部片的賣座，就要論斷電影院線已重新「回血」，可為言之過早。如此反差的暴起，難講不會在2023年又遇上暴落。這不能說是穩定往「回春」成長。

若台灣觀眾由於本地中國電影配額制度，無法在戲院觀賞、爾後批評或讚美，那些《滿江紅》中張藝謀建立的國族神話，召喚同仇敵愾的國族團結情緒，就算能在台灣全國上映，也暫時是不會有全國性的高討論度。

戲裡戲外，《滿江紅》的政治遊戲，其實只是政權隨著節氣遞嬗的「通常運轉」，卻被諸多評論者誤以為是電影產業景氣復甦的驚蟄之雷。《滿江紅》賣贏戮力為一系列科幻史詩建立更大的世界觀《流浪地球2》，其實只是顯現了觀眾常態反應，也就是看懷舊的、歷史的、熟悉的主題。

中國從「沒片可發」，到賀歲檔創疫情後高峰，其實《滿江紅》只是透過消費國族同仇敵愾、耍嘴皮罵罵醬缸文化，消費張藝謀自己的鄉愁。反觀台灣賀歲檔電影，沈溺在日本動畫懷舊情緒，其實並無二致。海峽兩岸電影市場或許都用自己的方式，找到獲利的生路。

那麼電影市場準備好找出不同世代的「渴望」為何了嗎？回歸基本盤，如何不再消費鄉愁，如何做出不重蹈覆徹、能讓不同媒介使用習慣世代都能「念念不忘」的影像，或許才是結束這個超長、滿滿鄉愁的年假後， 2023年的我們都應該面對的事情。
 

●作者：沈怡昕／影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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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名家論壇》沈怡昕／《滿江紅》：面向大眾，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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